时遂之森

【刃逸】未成曲调先有情 上

林长安:





羽还真从星辰号上下来,把手上的灰抹在外套上,径直走到石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冲对面满头白发的人发牢骚。


 


“你会不会保养飞车啊,那么多坏的地方竟然还没摔下来也算你命大。”


 


对面的人没回应,依然背着他面朝皇城的方向发呆。


 


羽还真见状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恐怕你昨日刚进南羽都边界线的时候风刃就知道你回来了,他要是想杀你,早就派人来了。”


 


白发的人终于回头,皱眉,似乎是对他直呼当今羽皇名讳不满,“皇叔不会的。”


 


“那你犹豫什么?在我这儿磨磨蹭蹭的不回去。”


 


“我……愧对皇叔的心血……”他低头专注的用手指绕着杯口打转儿,带起嗡嗡的鸣音。


 


“哈?风天逸你脑子坏了?”羽还真差点没把水倒自己身上,“你就是风刃的心血好不好。”


 


风天逸让他说的一愣,杯子上游走的手指停住,扰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哦,对了,听说风刃还病了。”羽还真想起早先去买菜时听见的传言。


 


“皇叔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大臣,天天有事没事都要去看一眼羽皇陛下,就听说好像几天没上朝了,对外一直称病。”


 


风天逸皱着眉心下疑虑,随即起身走向星辰号,不多时便又出来,只带下来一个包袱。


 


“星辰号……”风天逸回头看一眼跟随自己多年的飞车,“归你了。”


 


“你舍得?”


 


“澜洲大地有什么是我风天逸舍不得的?”


 


羽还真看他扬眉轻笑,依稀间仿佛又看见当年星辰阁不可一世的羽皇,站在他面前盛气凌人的说“这澜洲大地有什么是我羽皇得不到的?”


 


当真恍若隔世。


 


回过神来,人已经走远了,只留一个白发苍苍的背影。


 


归心似箭,不过如此。


 


 


 


裴钰听见前门侍卫禀告,说拦了一个要擅闯皇宫的人,想起昨日的消息,眼皮一跳,急忙展翅而去。


 


虽然已经知道大概是谁,但真的看见这人时,眼中的讶然也没少分毫。不过也顾不上什么了,他急切的拉着前任羽皇的手腕,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向宣勤殿。


 


“皇叔到底怎么了?”风天逸看他如此慌张,难免不安。


 


“王爷早年的刀伤伤了根本,没有休养痊愈就四处奔波种下隐患,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多有劳损,可属下劝不住王爷,一直没能好好将养,前些天连着下了几场大雪便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几位太医都说久患难医,只能听天由命,属下早就想通知您,但王爷不准。”裴钰边走边说,又急又快,语毕已经到了宣勤殿的门口,不由停住,缓了口气,“陛下,您去看看王爷吧。”


 


风天逸无暇计较他的称呼,先行一步,踏入略显空旷冷清的宣勤殿,裴钰随后跟上,两人都不自觉的放缓了步子,生怕吵醒什么一样。


 


十年未归,再见即是缠绵病榻人事不省,想到这儿,风天逸顿住脚步,不敢再上前一步。


 


趴在风刃手边的猫察觉有人来,懒懒的唤了一声,风天逸这才看见那只雪白的毛球,是啊,十年,皇叔养的猫都送走了一只自己才回来,怎么还能再耽搁?


 


风天逸走过去。卧病在床的风刃脸色苍白,高烧不退使他颧骨上飘着不自然的潮红,即使昏睡不醒却依然眉头紧锁忧虑重重的样子,好像整个南羽都都负在肩膀上,片刻不敢松懈。


 


真的见到了,风天逸反而没那么忐忑了,一颗心有了着落,冷静下来,坐在风刃的床边,吩咐裴钰,“去拿栖梧来。”


 


裴钰担忧的看了眼风刃,点头应下,往内殿走去,从风刃放琴的柜子里拿出那把栖梧,惴惴不安的揣测那位陛下是不是要再烧这把琴,又觉得,如果王爷能好起来,纵然怪罪也不过斩了自己的双手,烧就烧吧。


 


下定决心,抱着栖梧给风天逸送去,看见他正把带回来的包袱打开,散了王爷一床的不明事物,连王爷的爱猫都远远躲开,嫌弃的退在床脚。裴钰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王爷他向来……”


 


“知道知道,到时他怪我便是,你慌什么。”风天逸从乱糟糟的一堆东西里挑出要找的盒子,示意裴钰把琴给他。


 


鸾胶续弦,当年赌气的胡话在行至凤麟洲的时候想起,有意无意的在途中多加打探,终是寻到了。接过栖梧琴,专心致志的用鸾胶修补断了的那根琴弦,心中意外的平静安宁,游子归家,落叶归根,漫漫长途终是回来了,幸而回来了,还来得及。


 


裴钰见他专注,不好打扰,便轻轻退到殿外,去安排前任羽皇回朝的一应事宜。现任羽皇不喜人多杂乱,宣勤殿除了定时打扫清理的宫女之外再无下人,平日就只有裴钰一个近侍在跟前打理,他一走,偌大的宣勤殿便只剩叔侄两个和一只猫。风天逸摆弄琴弦的声音忽轻忽重,扰得白猫不耐烦的把自己的头往风刃肩窝里拱。


 


“皇叔真是把你宠坏了,还敢踩他的头发。”风天逸好笑的看着白猫,无意间瞥到它脚下的青丝夹杂了几许霜色,神情微暗。


 


续好了琴弦,将栖梧横在腿上,多年不曾抚过琴,试着弹了弹,苦笑,“忘了许多,一首曲子都想不起,你醒了该笑我不知长进了。”


 


随意的弹了几个零散的小段,边弹边想,想着想着笑了起来,“皇叔你说我们风家向来为情所困,爱上一个人便义无反顾倾尽所有,我当时自认天之骄子不屑于陷入情爱囹圄,反唇相讥,说皇叔你儿女情长心志不坚,被你绑着脚腕吊在南梦亭里,谁都不准把我放下来,现在想想,您该再罚得狠一些,我咎由自取。”


 


“父皇失了母后,心神俱碎苦苦支撑,却还是英年早逝追随而去,之前我不明白,现在方知情深不寿,想来皇叔你也一样吧,心系王妃恨不得丢了这已无爱人的冷清世间,却被我缠住,不得自由。”


 


说到这儿,风天逸停手,皱眉瞪着风刃,“话虽如此,我却也不会让皇叔你称心如意的,哪有把人宠坏就撒手不管的道理?我如此任性妄为父皇说都是你纵的,你可不能让我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再无人由着我任性。”


 


风天逸细细碎碎伴着琴音说了游历多年所到之处、所遇之事,有趣的,手下曲调便欢快一些,讨厌的,弹出来就急躁刺耳,说到最后,琴声缓缓,娓娓道来再遇前尘,毫无波澜,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十年之前便因此念生执,不信我爱上那臭丫头只因命格吸引,自认情深似海可逆天命,定要寻到她以证此情不悔,我都想好了,如果她认出我,问我怎么会找到她,我就说‘因为我们结发了呀,你去哪儿我都能找到你’,如今真的找到了,才知自己年少轻狂,痴心妄想。”


 


说着,风天逸轻声笑了起来,“我现在一无所有不过是因为两个字,一是执,一是痴,记得小时候你说我天资聪颖举世无双,我少不更事,可是信了,所以才认定自己不会选错——全天下我最聪明,怎么会错?这么说还是怪您,哪有这么骗小孩儿的,误我年华,皇叔你可赔?”


 


风天逸抬头看了眼平日供羽人展翅进出的天窗,天色微亮,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天一夜,裴钰来了几次,都只见他心无旁骛的自言自语,完全无法上前。白猫断断续续的随着琴声睡了醒醒了睡,早就不厌其烦的跳下床找吃的去了,对这扰它清梦的陌生人讨厌至极。


 


那些日子,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风天逸叹了口气,挑起一根琴弦松开,金石破裂之音,“知道她平安喜乐,我已无牵挂,白庭君虽然蠢笨对她却真心实意,看样子他们能做一世神仙眷侣了,真好。”


 


“皇叔说万事因梦而起因梦而灭,所以作了《茵梦》,那我情因命格而起因命格而灭,你说我要不要也作一首曲子,叫《因命》啊?”风天逸忍不住笑,越笑越觉得好笑,根本止不住,笑到最后,呛咳起来,靠在床边平复,呆望着床顶,“我回来的时候害怕,怕你看见我生气,更怕你失望,但我还是回来了,因为我想,所以哪怕你绑着我的脚踝把我吊在南梦亭也无所谓,只要你还在,我便是你举世无双的侄儿,你总不能不认。”


 


将琴举到眼前打量,略带迟疑,“听说易茯苓当年烧了你的碧桐才把你唤醒,这栖梧跟碧桐是一对,是不是也能这么用?如果烧了它,我可再也找不到第三把了,当初我为了它派人寻遍九洲找了好久,从我去星辰阁之前就在找,直到我回来才有音信,我跟你说碧桐坏了才想找来栖梧送你是骗你的,好在它坏了,不然还要我亲自动手。”


 


留恋的按着琴弦,顺势拨过,凤鸣清音,“罢了,不过是一把琴,烧了就烧了。”


 


他主意已定,端着琴往外走,不出三步,身后传来沙哑的喝止,“你敢。”


 


风天逸不敢回头,生怕自己听错了,僵在那里。


 


风刃大病初醒,乍见那一头白发不知是何滋味,想说的话似有万千,出口的却依然是冷言冷语。


 


“刚回来就要烧我的琴,我看你也是太不把我这个皇叔放在眼里了。”


 


闻言,风天逸回头,笑得张扬,一如昨日少年,“当然不能把皇叔放在眼里了,”他说,“天逸从来都是放在心里的。”


 


风刃冷哼一声,闭目养神,“放下我的琴,你若无事可做,去喂猫好了。”


 


回到床前,风天逸把琴放在他身侧,试探着伸手触碰他的指尖,“皇叔,我回来了。”


 


“知道了。”风刃不耐烦的想,‘吵死了。’


 


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下来,风天逸步履轻盈的转身离去,依言寻猫。


 


风刃按着那根原本破损的琴弦,叹息。


 


“补好了还弹得那么难听,白教了。”


 


 


 


翌日,风天逸被裴钰拦在宣勤殿外,有些莫名。


 


“你敢拦我?”


 


裴钰被这熟悉的语气唤起曾经不愉快的回忆,下意识侧身摆出一个防御的姿态,马上反应过来,更不安了。


 


“陛下恕罪,只是王爷他……现在不方便。”


 


风天逸游历数载,脾性被磨砺得今时不同往日,只将手按在腰间的鞭子上,等他解释。


 


“王爷自登基至今都未曾封后,甚至连女官都没有一个,朝中老臣多次上书被驳回已经议论纷纷了,搬出……搬出陛下和陛下的父皇来劝说王爷要吸取前车之鉴,不要重蹈覆辙,让风家的血脉凋零,此次大病一场更是朝野震荡人心不稳,所以……”


 


“所以?”


 


“所以王爷准了他们让自家千金轮流来侍疾,全当是挑选后妃,如果有钟意的就留下,今日来的是钟尚书的侄女,刚送药进去,陛下还是……”


 


风天逸笑了,替裴钰把领子抚平,“趁我没动手之前,让开,我好久不练武了,下手没个轻重,怕伤了裴侍卫不好向皇叔交待。”


 


裴钰闻言立即退后一步,他不能动手也不想挨打,识时务的让开门口。


 


风天逸刚进门便看见床边坐着的窈窕背影,正端着药碗,这是想亲手喂?她对面的风刃,已经起身靠在床边,见他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没什么表示。


 


鞭子挟风而至,卷上端着药碗的手臂一扯,女子来不及反应,惊呼一声,手松开药碗却没落下,已被风刃不知何时接了过去,半点没洒。


 


女子被扯得站起来,惊魂未定,看着眼前的白发男人手持长鞭气势汹汹,本能的害怕,想躲在风刃身边。


 


“滚。”风天逸见他皇叔自顾自的喝药,不再动第二鞭。


 


“羽皇陛下。”钟家千金楚楚可怜的转向风刃,她不信有人敢在宣勤殿里如此放肆还能全身而退,毕竟当今羽皇杀伐决断,治下森严,断不能容忍别人在他面前发号施令。


 


风刃喝了药,将碗递给她,“你退下吧。”


 


钟小姐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瞧风刃的样子是不打算再开口了,而那个男人还在盯着自己,一时间心烦意乱,匆忙离去,连礼节都忘了。


 


“钟大人膝下无子,只有这么一个侄女,从小当掌上明珠一般教养,你为难人家做什么?”风刃看他把鞭子收回腰间,无甚诚意的替钟大人不平。


 


“那她应当回家找自己叔叔去,惹我的做什么?”


 


风刃挑眉,“你多大了?”


 


风天逸坐到他床边,拎起风刃怀里的猫扔下去,“这小混蛋,昨日我喂它,它却抓破我的手,真没良心。”


 


“我养它的时候倒是不知道你也是白的,否则哪还用多此一举。”


 


被他说得有些心虚,偏头看别处,“结发同心之人两世相隔,这发,自然白了。”


 


风刃知道他有意说得落魄让自己不忍再追问其它,这招从小用到大,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冷笑一声,“你应该还有其他事跟我说吧?”


 


风天逸早知瞒不过,羽族埋在人族的眼线肯定已经将自己毁了羽翼一事告诉他了,只能低声交待。


 


风刃只知他没了羽翼,不知前因后果,今日听他细说,脸色越来越差,恨不得攥碎自己的指骨。


 


风天逸看他动气,不再说下去,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小心宽慰,“又没什么大碍,羽还真给我做了机翼,一样能飞。”


 


风刃甩开他的手,声音像从刀尖儿上挤出来般泣血,“怎么可能一样!”


 


“能飞起来不就行了,在意这些做什么。”


 


“你是羽族的皇!”


 


“早不是了。”


 


“那你也是我风刃的侄儿!”


 


“难道我没了羽翼就不是了么?”


 


这话有些诛心,本来怒急的风刃霎时没了表情,冷冷的看着他,“你说呢。”


 


风天逸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好,但已经收不回来了,片刻间回想起儿时真的惹他动怒了的办法,咬咬牙埋到他皇叔怀里,抱着他的腰耍赖。


 


“挺疼的。”


 


故作委屈的语气从胸口闷闷的冒出来,让即使知道他在耍什么花招的风刃也无法针锋相对。


 


长长的叹口气,到底还是将手虚搭在他背上翼孔的位置,“伤你的人,死了没有?”


 


“当然,我怎么可能让他活着。”


 


“你应该让他活着的,知道原因才能对症下药,罢了,去把薛襟叫过来。”


 


怀里的人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我不换翼。”


 


“你想得美,只是让他看看有没有恢复的法子,谁要给你羽翼,快起来,你还当自己是小孩儿么?”


 


“是啊,头发都白了,皇叔怎么还会像小时候一样疼我。”


 


风刃被他气笑了,“你只会这一招是不是?”


 


“是只有这招对皇叔管用。”风天逸起身,神色如常,俨然刚刚赖在叔叔怀里抱委屈的人不是他一样。


 


门外裴钰高声禀告,“陛下,钟尚书求见。”


 


两人相望,眼中尽是对对方的不满。


 


‘谁让你无理取闹吓坏人家宝贝侄女。’


 


‘谁让你大病初愈听信谗言耽于美色!’


 


“进来。”“不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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