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遂之森

【洵玥】西凉旧史 章七

又踏杨花过谢桥:

章七


 


燕洵十岁入长安,虽名为质子,却受尽宠爱,是荣华富贵处酒池温柔乡里长大的,日日飞鹰走马,虽可称纨绔,但也着实潇洒。因而他觉得全长安的门阀子弟都是这个样子的,又或者整个大魏又及南梁,都是这个样子。


 


所以当他第一次遇见宇文玥时,甚是惊讶。他刚从草场回来,赴大柱国得胜归朝的庆功酒宴,彼时他浑身冒着汗,连衣服也没有换,随身的葫芦里装着酒,手里头擎着鹰,大摇大摆的踏进宇文阀的门槛,就看见宇文灼身边站着的那个少年。


 


沉静的像是一块冰。


 


于是他问身边一起草场回来的宇文怀,说那是谁家的孩子,来长安一月有余了,我怎么都没见过?


 


宇文怀笑的有几分得意,冲着那个少年招招手,少年报以一笑,摆了摆手,却不愿过去。宇文怀撇了撇嘴,也没有责怪意思:“我的弟弟,单名一个玥字,身体不太好,不爱和我们一起厮混。”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人长得漂亮,性子虽冷,也还算可爱。”他又向着那个少年那里多看两眼:“燕洵世子,你可不要招惹他。”


 


燕洵就笑:“什么叫招惹他?瞧你给宝贝的,我还能把他怎么了不成?”


 


宇文怀摊摊手:“我是为你好,”他把胳膊搭在燕洵肩上,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他有时候看着乖的像只猫儿,实际是个小豹子,凶起来,会咬人。”


 


燕洵大笑,惹得宇文玥也朝他这里看了一眼,燕洵转笑为咳,凑在宇文怀耳朵边问:“怎么,你被咬过?”


 


宇文怀更得意了:“瞎说什么,他可是我弟弟!”


 


燕洵又把不远处的宇文玥里里外外打量几眼,换了宇文玥一个冷淡的目光,仿佛挑衅一样,让燕洵心里升腾起一种煞是诡异的斗志:“——装什么老成?我还就看不惯他这种,”他迎着宇文怀算得上威胁的目光,笑的颇有几分志在必得:“我偏要招惹他。”


 


我偏要招惹他。


 


燕洵言出必践,自打当日庆功宴后,十天有十一天往青山院里跑,最过分时候命风眠抱着床单被褥干脆在青山院扎了根。大人们纵容燕洵胡闹,倒是把宇文怀气的不轻,拎着他领子要揍,燕洵摆着手说别别别——你那个弟弟下手忒狠,尽往人看不见的地方揍,一块块儿的淤青,没好。


 


给宇文怀嘲笑了大半年。


 


后来——可能是宇文玥又被燕洵惹毛,第二百八十次暴揍燕洵的时候吧,燕洵迎着宇文玥拳头伸了手贴着宇文玥的胸口,半笑半不笑的。他说,你看我手掌这么热,你的心就算是冰做的,也该化了吧?


 


他贴的紧,又说,一日不化,我便多捂一日,一年不化,我就捂上一年。


 


宇文玥收了拳头,垂着眼,他问燕洵,若是一辈子都不化呢?


 


燕洵笑,那就捂一辈子。


 


宇文玥抬眼看他——冰做的化成水,我岂不没了心?他认认真真的讲,我若没了心,岂不是,就要死了。


 


燕洵猛摇头,他说不会,不会,我把我的心给你便是。燕洵看着宇文玥的脸笑,他伸着两根手指赌咒发誓,我活一日,便护你一日,宇文玥,我不会让你死的。


 


宇文玥也笑,他这样冷冰冰的一个人,笑起来温柔的不得了,他说,好。


 


后来曾被燕洵掌心紧紧贴住的那个地方,添了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燕洵如今沉默看着,忽然想起他受伤当日,千丈湖冰冷湖水是否曾渗入这一道伤口——此心,冷未?


 


这是宇文玥药浴的第三日。这地方太冷,寒疾来势汹汹超出了宇文玥的预料,几乎要干扰到他定好的计划。药浴是方丈想出来的法子,不过也只能暂时的压上一压。


 


宇文玥所求,也不过压上一压罢了。这病藏在他骨头里,他宇文玥活了多久,病就跟了他多久,仿佛是什么纠缠不休的妖魔,宇文玥扼不住这妖魔的喉咙,这妖魔,也一时要不了他的性命。年纪轻时,这病发作起来总要折腾掉他半条命去,再后来这病陪着他时间愈酒,他反而适应了,若不是冷极痛极,他甚至懒得理上一理。


 


因目盲不便,身边多了个哑巴小童贴身照顾着。他起初虽不愿意,但月七毕竟要替他注意着玉门关内外局势,分身乏术,这小童虽不能言语,但着实乖觉贴心,做事不出半分的岔子,宇文玥到底还是让他留了下来。


 


他怎会想到这哑巴小童是该比月七还忙上百倍的西凉王呢?


 


燕洵正在数宇文玥身上的伤疤。


 


左肩上的那一道,他是认得的,是燕洵十三岁时,他二人遇上那场刺杀宇文玥为他挡剑所留。彼时置身于整个长安你争我夺之外的燕洵世子惊惶如幼兽,宇文玥沉默许久,说你若是愿意,我便去为你求情……回燕北去吧。


 


燕洵怒极:“宇文玥,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我是这种弃兄弟于不顾的人吗?天大的事塌下来,我便不能和你一起顶着吗!”


 


“燕北不好吗?”宇文玥叹息:“长安城就是座斗兽场,里面活着的,一个两个,都是豺狼虎豹,互相盯着,恨不能啖骨食肉饮尽血”他眼中有哀伤之色:“此地,非人间。”


 


“燕北不好。”燕洵如是答。


 


燕洵拉着大夫问了一大堆什么时候换药几天一次换药时候疼不疼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之类的问题,终于放了大夫走,仍然是气鼓鼓的,不太爱搭理宇文玥。


 


彼时已是夜深,燕洵留宿,与宇文玥同塌而眠。他睁着眼睛望向纱帐顶,盯了好久,又说——燕北,没有宇文玥。


 


右手肘处那一道,燕洵也认得,是他二人发现悬崖洞穴时候留的。彼时两个人拽着藤蔓往下爬,燕洵手中藤蔓忽然断掉,他人被宇文玥一把拉扯住,或许是拉扯之间撞上了凸出来的山石,等顺利下到山洞里,燕洵才发现宇文玥胳膊上血糊糊一片。


 


“……你都不知道喊疼的吗?”燕洵又气又急,撕了衣服替宇文玥包扎。


 


宇文玥抿了抿嘴:“喊疼有用吗?”


 


燕洵瞪大眼睛:“当然有用了,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他挤兑宇文玥:“我们冷公子这样聪明绝顶的人,这个道理都不懂?”


 


宇文玥不以为意,只讲,谁要吃糖了。


 


后来燕洵翻出山洞,去替宇文玥找身干净衣服,回来的时候在厨房顺了两盒桂花酥,笑嘻嘻同宇文玥讲——可怜见的,不就是怕哭了都没有糖吃,有哥哥给你呐。


 


燕洵记不太清楚他说完这通话以后有没有被宇文玥揍上一顿了,不过他换下的那件带血的宝蓝色衣服倒是一直留在山洞里,宇文玥此后再没有去过那个山洞,而燕洵回回说我记得把那件衣服带回给你,总是忘了。宇文玥也没有催过,只说——下次吧。


 


小臂上有一处,是源于燕洵喜欢的第一个姑娘。酒楼里认识的,英气又漂亮,野的像烈马,燕洵喜欢的不得了,喝多了酒同宇文玥说:“我喜欢她,我要娶她!”他拽着宇文玥的袖子:“我要我外祖母赐婚,这样我父母也拦不住我了!”


 


宇文玥态度很冷,比他惯常的冷淡还要更冷一些:“她背景不干净。”


 


燕洵愣了片刻,一下子甩开宇文玥的手,他冷声道:“你竟然查她?”他一巴掌拍上了桌子:“这可是我喜欢的女人,你竟然用你的谍纸天眼去查她?”


 


“来路不明的女人,怕是皇太后,也不会让你娶吧?”


 


“你说谁来路不明!”


 


当晚两人真刀真枪的打了一场,燕洵喝多了,手上拿捏不住分寸,而宇文玥也不知哪里来的邪火,一剑剑用上十分力气。第二日燕洵酒醒,看着自己嘴角一片青,气的大骂宇文玥不是个东西,半个月没理他。


 


还是后来那个女人要他的命时,宇文玥恰好来救——燕洵可能又追着宇文玥问了二十天,你怎么总来的这么恰好——彼时燕洵才发现的宇文玥小臂上的伤。


 


后背上的那一处刀伤,燕洵也认得。千丈湖时被他燕洵手下所伤,燕洵还记得那一泼血溅在冰面上的样子,像极了十分妖冶的花。


 


那天宇文玥流了很多血,恰恰好又穿着白衣,衬的他肤色越白而血越红,简直要刺伤燕洵的眼。


 


到最后他不忍再看了,于是拿过了弓箭一箭射出,又讲,沉湖吧。


 


宇文玥身上伤疤太多,新的叠着旧的,燕洵仔细的数了一场,十道伤口有七处姓燕,余下的,大概是燕洵无从亲眼得见的征战岁月里留下的,都不浅。


 


还有他右肩一处当胸一处,燕洵亲手所赠。


 


此时此刻,念及彼时彼刻,燕洵恨不能将那一箭插入自己的胸口——他竟然要杀了宇文玥,而这世上若没有了宇文玥,单单是这样一个念头,让燕洵的心脏剧烈抽痛起来,几乎要跪倒在地。


 


——若是没有了宇文玥,这世上,该有多寂寞。


 


燕洵忽然想起,早些年,他送了宇文玥许多东西,类似于什么苍鹰烈马又或是亲手雕的玉萧托人寻来的棋谱,而岁月倏忽过,最后还能留下的,竟然只有那些伤了。


 


因而悲不可遏。


 


他扶着宇文玥踏出药池又换上衣裳,回到书房时正好月七有事来报。阿史那舒棺木已送回了突厥,而阿史那榫立下毒誓要取宇文玥项上人头,前几日两军一战突厥哪些个尸骨都被阿史那榫抛入了井中,就等瘟疫爆发——尸体投井之事,斛律家的两位本是不答应的,据说争吵中斛律石还拿了阿史那舒来压阿史那榫,说什么若是三皇子还在必然不会让你干出这种卑劣龌龊之事,只不过都拦不住阿史那榫这个疯子。而宇文玥的书信,也已经送到了宇文怀手里。


 


“宇文怀怎么说?”


 


月七手中正是宇文怀的回信,他眉心紧锁:“信上只有四个字……”他有些迟疑,还是念了出来:“我不答应。”


 


这个答案仿佛是在宇文玥意料之中的:“那就逼他答应。”


 


月七应了,又多问一句:“接下来……”


 


“等吧。”宇文玥盘算着:“烈云骑守死突厥粮道,他们那些粮草还够称上十天,十天后,西凉王出城投降。”


 


月七面有担忧之色:“可是公子的眼睛还没……”


 


宇文玥不甚在意:“就算十天之后眼疾难愈,瞎了眼的宇文玥,自保还不成问题。”


 


月七喏了一声,正准备退下,又想起了什么:“公子,西凉王那里……万一不同意这个计划,怎么办?”


 


宇文玥眉心皱了皱,他这几天,确实也担心过这个问题,他沉默了片刻方说道:“西凉王此刻深恨我……”他顿了顿:“若是当真不同意,捆了扔给烈云骑守着,到时候称西凉王身染瘟疫,让风眠代他押我去突厥军中。”


 


燕洵简直气的笑出声来了,他往宇文玥书案上一坐:“你可真能啊宇文玥,这都算计好了。”他伸手攥住宇文玥的小臂:“本王就直说了,三天后本王率兵出城迎战阿史那榫,你那个计划,作废。”


 


宇文玥心念电转,已然明白这几日身边是谁,愤然道:“月七!”


 


月七可万万没想到答应了不露破绽的西凉王就这样把他给卖了,翻身拜倒称“属下领罚”的功夫还给燕洵飞了两个眼刀。


 


燕洵安心接了,又转脸看宇文玥通红的耳朵而强自镇定的表情,七分急怒里还因此掺了三分的窃喜,他又往宇文玥那里靠的更近些:“用你做饵这个计划,我本来就没有答应,你倒是自顾自往布置了,”燕洵笑了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守的是你宇文玥的江山,不是我燕洵的江山了。”


 


“宇文玥,我燕洵区区十几座城池,你怎么连自己都愿意做赌注压出去?”


 


宇文玥很快镇静下来,先让月七滚出去领罚,继而冷静道:“你燕洵有多少城池,说到底,关我什么事?”他冷声道:“你和你的玉门关不过是我的棋子罢了,我大魏吃定了突厥柔然的三十万兵马,你西凉王有这个功夫操我宇文玥的心,不如先去关心关心西凉其他几处战事吧。”


 


“你同意或不同意……”宇文玥笑了笑:“很重要吗?”


 


“你身在我西凉王府里,竟然还说得出这种话,”燕洵额角一跳一跳的疼:“太狂妄了。”


 


冷不防宇文玥出手如电,直取燕洵咽喉,燕洵立刻回手一挡,几招拆卸之间宇文玥手中向窗外掷出一个铁球,铁球撞破窗户纸发出尖锐响声,在风眠带兵赶到之前,留在西凉王府内的三十烈云骑已将这间屋子团团围住。


 


而宇文玥出手半点不留情面,逼得燕洵不得不也使出全力以对,而宇文玥虽在病中且双目已盲,燕洵一时竟半点占不到上风,甚至连抽身也不能。


 


燕洵怒道:“你当真要杀我不成?”


 


宇文玥答以迎面一掌。


 


燕洵却忽然一撤力道,收了双手,坦坦荡荡的让这一掌直直劈了下来。他这一下,让宇文玥着实措施不及——燕洵若挡他下一招必能将他制服,但这一掌若是真劈下去,必然会要了燕洵性命!


 


燕洵就是吃准了这一点。


 


宇文玥立时回撤,这霸道内力忽然一收竟让他一时也撑不住后退三步,咳出一口血来。燕洵紧张,立刻上前去扶,哪知宇文玥趁此几乎一手刀击上他后颈——燕洵和宇文玥相知这些年,又怎不知道宇文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他脚下一撤躲过这一击,手上却已牢牢将宇文玥搂在怀里头了。


 


燕洵伸手,抹去宇文玥嘴角血迹,轻声说道:“……真是有多少血,也不够你流的。”他看了看宇文玥白色衣服上的一小片红:“衣服脏了,我替你换一身。”


 


“……燕洵!”宇文玥不只是耳朵红了,连着脸颊也抑制不住红了起来。


 


燕洵笑:“且不说我侍你三日药浴,我和你相识这么多年,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他一手握住宇文玥的手,另一手托住宇文玥的手肘,已然是这几日扶他走路时的样子:“现在害羞是不是有点迟?”


 


“西凉王!”宇文玥发力挣脱:“此战若败,你西凉几百万百姓可有半点活路!此战也不止关系你西凉一城一地,我所作所为,也绝非只为了你西凉——”


 


“宇文玥。”燕洵喊他名字。


 


“我当年说,我活一日,便护你一日。”燕洵一字一顿:“我赌了咒发了誓的。三年前我忘了这个承诺,是我该千刀万剐——”他重新握住了宇文玥的手:“现如今,这个承诺,我该守着了。”


 


“我燕洵活一日,便护你一日。”燕洵笑了笑,另一只手敷上宇文玥胸前的那道狰狞伤疤,贴在他耳边说道:“要我放你去送死……”


 


“除非我死。”




TBC




一发粗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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