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遂之森

【洵玥】西凉旧史 章一

又踏杨花过谢桥:

西凉旧史


 


章一


 


风眠巡城归来,尚未歇息,就听闻西凉王有故人来见,立即匆匆赶去,等到城西崇虚寺时,已经是落日时分了。


 


天光渐暗,崇虚寺山门巍巍,风眠心中有如擂鼓,有惊有惧有愧亦有恨,竟让他生出几分情怯来。他猜出七八分故人是何人——此时此地,能让西凉王只身一人不顾战事只身赴约的,已然不多了。他想,如若真是那个人,如若真是他。


 


风眠尚且不知在他面前如何自处,更不知西凉王,要如何见这位故人。


 


他已看见崇虚寺外立着的故人了,月七手中执剑,面色平静如水,遥遥冲他抱拳一礼。风眠按下心中千百波澜,翻身下马,回礼。


 


西凉王燕洵止步于大雄宝殿之外。他身上甲胄未卸,长剑在腰,几日沙场里来去的血腥味都还没有洗干净,携了一身的刀兵气走进这空门里头,吓倒不少小沙弥。方丈连忙迎出来,佛号还未念完,就被燕洵打断,他远远看着大雄宝殿内的那抹白色身影,轻声问方丈:“今日有香客?”


 


“回王爷,虽有来人,不是香客。”


 


燕洵问:“不是香客,那他来这里做什么?”


 


方丈答:“论佛。”


 


燕洵听闻此言觉得甚是荒唐,不由得大笑:“他这个人不吃斋不念佛,砸光了长安城里的佛像烧光了整个大魏的浮屠,如今和你论佛来了?”


 


方丈面如土色,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连唱几声阿弥陀佛佛祖恕罪,低着头回身看向大雄宝殿,目光触及其身影心中一颤,连忙收回目光,只言道:“此施主有佛缘,有慧根,万万不像灭佛之人。”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施主问老僧,何为佛心。”


 


“何为佛心?”燕洵阖了阖眼。


 


方丈答:“诸佛心者,大慈悲是,以无缘慈摄诸众生。”


 


“你知道他来玉门关,是来做什么的?”燕洵又笑。


 


方丈答:“老僧不知。”


 


“来杀人。”


 


方丈惊惧,哑哑不知作何言。


 


燕洵又笑:“他这个人,毁佛断道,满身杀孽,又及心肠如铁,横行于世近三十载,不曾悔过半件事,见了佛祖怕是都要佛祖向他跪地磕头,你就让这样的人踏足大雄宝殿,也不怕佛祖怪罪于你。”


 


方丈匍匐于地,半响方言:“施主不像嗜杀之人,更有慈悲心肠。”


 


燕洵目光长久落在那人素白身影上,他忽然想起当年在长安城里,正是佛家最鼎盛时候,燕洵外祖母最是信佛,宫中供奉佛堂,外祖母日日抄经,而他次次从太祖母处回来一路逛进青山院,总要被他嫌弃一番满身沾染的檀香气。


 


这个人,是最看不起佛门的,他讲老僧哓哓,囿于佛堂,根本不知何为人间。


 


彼时燕洵大笑,说你看看你,分明高高在上,偏要俯下身来,做慈悲相。其实燕洵是在嘲笑他,世人是不会感念他的慈悲的——甚至连他燕洵也不会。


 


燕洵摇摇头,他把长剑交于匍匐在地方丈手中,笑言:“我也是满身杀孽之人,且没有他慈悲心肠,方丈今夜怕是要把佛堂里地皮洗掉三寸,方能赎罪了。”


 


他终于踏进大雄宝殿,走到那个人的身旁——总要一见的。


 


燕洵曾想过无数次二人重逢之景,可惜怕是思念太多,到最后连他想见之人面目都开始模糊,彼时燕洵心想这大抵是宇文玥终于恨透了他,连入梦也不肯了,叫他连惦念都无从惦念,可谓是无情。


 


再后来,他做三千三百三十梦,梦里妖魔鬼怪生。谁都要来入他的梦,除了宇文玥。


 


除了宇文玥。


 


而今宇文玥就立于佛像之下,这崇虚寺内当中一座佛像,两旁是怒目金刚,佛像后一面极高的石壁,壁上雕了漫天神佛,慈眉善目宝相庄严,宇文玥抬头看去,神佛仿佛就此倾轧下来,乍一看,倒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了。


 


“我大魏灭佛,有僧人不肯还俗,看来都逃到你西凉来了。”


 


这是阔别三年,宇文玥对燕洵说的第一句话。


 


燕洵一时哑然,彼时,钟敲三响鼓敲三响,北地寒鸦惊起,扑簌簌乱飞于天上。方丈送来热茶,托盘落于桌上,又是一声闷闷响声,又有众沙弥念佛,梵语,其声沉沉,良久方静。


 


“别来无恙。”宇文玥讲。


 


燕洵一笑,又长长叹息一声,他向着宇文玥虚虚抱拳一礼:“别来无恙。”


 


他几乎贪婪的注视着宇文玥的面容,他想着真是太久不见了,宇文玥又比当日瘦削许多,气色不是很好,眼睛却仍然很亮——他真是怀念宇文玥这双眼睛,冷冰冰,只有他知晓冷冰冰底下有多少情,他曾视若珍宝也曾弃如蔽履,当真弄丢之后,大悔。


 


宇文玥抬手为他沏一杯茶:“战事如何?”


 


燕洵接过饮下,也问:“近来身体如何,可有病痛?”


 


宇文玥微微垂眼:“柔然联合突厥来犯,三日前玉门关外大战一场,我听闻柔然突厥虽损兵折将,但不过退守二十里外,必定择日再犯。”


 


燕洵偏要锁住宇文玥目光:“北地苦寒,我府中有狐裘,送你。”


 


宇文玥目光冷然:“我问你战事如何!”


 


燕洵一推茶盏,双手抱于胸前,身体靠到椅背上,做出了个防备姿态:“大魏的大将军千里迢迢跑来玉门关,问我战事如何?”他又笑:“战事如何,你宇文玥会不知道?这世上,什么事情瞒得过你。”


 


这又是燕洵常常愤恨之处了。


 


你知我如何如何,又偏不让我知你半分消息。


 


凭什么?


 


宇文玥轻咳几声,饮了杯茶,硬是压了下去,他不再看向燕洵,彼时寒鸦终于落于庭院老树,他起身走向门边,僧侣门前扫撒,树上寒鸦寂寂:“柔然五万兵马,突厥十五万,前锋与你一战,但重兵仍在其后。”


 


“你玉门关,只有五万兵。”他目光落在山门殿的青瓦上:“柔然还有五万兵犯你西境,三万取你武兴,势要一举踏平你西凉。”


 


燕洵走到宇文玥身后,一时以为自己眼花,又或是阳光迎面照来,竟让他在宇文玥鬓边见到几丝白发,若不是宇文玥回头看他,他几乎要伸手去碰。


 


“几成胜算?”宇文玥问他。


 


燕洵不语,半响忽然一笑:“我若是你父亲,一定等我西凉和塞外戎狄杀个两败俱伤时候,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我只带来三千兵马。”宇文玥答。


 


他似乎一点也没有私自带兵援助他国的惶恐不安,语气之中倒像是有些可惜意思,他说三千兵马绕到了玉门关外,只等西凉王开城门放人了。


 


燕洵摇头:“我不信你。”


 


“你们宇文家,”他想起了些旧事,仍然难以释怀:“是谍者的祖宗,明里暗里那些事情,叫人信不过啊。”他伸手拍了拍宇文玥的肩头:“兄弟,我上次信你时,落了一家子全死光的下场,现在想想,倒不如死在沙场上,还能换个满门忠烈。”


 


宇文玥一叹,说,满门忠烈啊——


 


他眼中有悲凉色。


 


宇文玥再压抑不住胸口疼痛,连声咳嗽起来,门外月七闻声要上前,却被宇文玥的手势止住了脚步,燕洵不忍,抬手去扶,却又被宇文玥不动声色的让过了。再等宇文玥咳嗽声停,眼尾已然泛了红色。


 


他看向燕洵,问,你如何肯信我?


 


燕洵触及他目光,心中一痛。他几乎要伸手抚向宇文玥泛红眼尾,强按捺下欲望,又忽然提起不相干的事情。他说我在西凉,都听闻你灭佛之事,大动干戈,还亲手烧了长安城里太平寺,怎么前来见我,地方倒选在这崇虚寺里了。他笑,说真是吓坏了方丈。


 


宇文玥讲:“太平寺有和尚,圆寂前托我将他骨殖送归此地,说此地是他故乡。”


 


当日宇文玥烧太平寺时,有德高望重的老僧挡在山门前,大骂他宇文玥,说你欲伤佛祖,死后不怕下地狱吗!


 


彼时宇文玥心中好笑,他说地狱我此前去过一遭,阎王小鬼恨我抽身早,想必还在苦苦等我归去。


 


他一剑掷出,已将老僧锡仗钉在佛像之上,剑尖插入佛祖喉咙,老僧颓然跪地,眼睁睁看太平寺付之一炬。


 


之后老僧绝食二十一日,圆寂。


 


燕洵听闻,忽然道:“此战,我若身死,你送我回燕北,可好?”


 


“不送。”


 


宇文玥冷眼看他:“老僧因我而死,我送他一程,送你,凭什么?”


 


燕洵气的要笑,目光难免带上些愤恨之色:“我们冷公子可是半点不念旧情了。”


 


“你我早就恩怨两清,哪里还有旧情。”宇文玥说道:“我前来助你,也不过是为了共御外敌罢了——原来西凉王以为,我宇文玥是为了念旧情吗?”


 


此言戳中燕洵痛处,忍不住勃然大怒,他猛地攥住宇文玥手臂,抬手将大雄宝殿两扇门一关,室内倏然暗下,宇文玥被他死死抵靠在佛柱之上:“恩怨两清?什么时候恩怨两清了?”他叠声冷笑:“你可问过我,愿不愿意和你恩怨两清?”


 


月七和风眠连忙赶上,欲推其门却根本推不开,只听闻大殿之内有搏斗声,怕是掀翻了香堂踢碎了佛龛,乒铃乓啷一通乱响,有佛像坠地,轰然一声。大殿外和尚围了一圈又被月七风眠二人瞪的连忙散开,约莫半柱香时间,燕洵才推开殿门。


 


他对风眠说道:“传我的令,今夜西凉王府有客。”


 


月七一脸紧张的冲进大殿,正看见宇文玥将盛有太平寺老僧骨殖的盒子端正放于佛前,轻轻抚了抚因方才打斗落上的灰尘。月七小心翼翼唤了声公子,宇文玥抬眼冲他轻笑:“旧友过招而已,无事。”


 


燕洵背对宇文玥说道:“多留几日吧,”这是他的私心,又讲:“待戎狄攻城之前,再走不迟。”这又是西凉王的公心了,他转身看向宇文玥:“这一仗我若是赢了,便是你大魏欠我的恩情,我要是输了,你宇文玥要替我护着百姓,这是我燕洵,欠你的恩情。”


 


而彼时宇文玥双目低垂,叫燕洵辨不清其中情绪,他忍不住笑,想宇文玥此人,分明生来就是个多情种,偏要遮遮掩掩,生怕他人看清。


 


于是忍不住,又得意起来了。


 


TBC


 


没看过小说,全是我瞎扯淡


北周武帝灭佛这个事可以百度下,时间被我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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